哪脱闹海

【诚楼】屏息[六]

白天,市政府办公厅就像是菜市口,嘈杂混乱,人心惶惶。到了晚上,家里就像是太平间,安静得吓人。人在两种环境中不断转换,变得狂躁又压抑。

阿香跟着大姐去了苏州,家里就剩桂姨和他兄弟二人。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组合,他们三人之中无论抽出哪两个放在一块儿都让人觉得别扭。

明楼和阿诚像是约好了一般,谁也不在卧房以外的地方逗留,把客厅当过道,把家当酒店。这场水面之下的阋墙之争愈演愈烈,两人见面,话没说上几句,准要朝着针锋相对的方向一路奔去,以不欢而散作为收场。

阿诚都快忘记了在巴黎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和大哥相处的。

 

好在一周的期限很快到了。

明镜回来的时候,桂姨正在把早点往餐桌上端。

“大小姐早上回来怎么不通知一声,累坏了吧。”

“诶,确实。你看我这记性。回来得时候太急,没有通知家里。这早餐有没有我们的份呀?”

桂姨连连点头,说:“有有。还好今天多做了些。”

“阿香这几天跟着我也累了,把东西收拾好一起上桌吃饭吧。”

明镜一扫餐桌,上面已经有两份餐盘,正疑惑呢,就看见阿诚从楼梯上走下来,臂弯里挂着件大衣。

“阿诚哥!”

阿香先叫了起来,明镜这才回过神。

“阿诚?你怎么回来啦?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!”

“大姐早,阿香早。”阿诚笑起来,恭敬地一欠身。

“真是好久不见了,长这么大了。”

“大姐说笑了,我都好多年没长个儿了。”

明镜很是惊喜,可看到一旁忙碌的桂姨,又露出为难的神色。这对母子并没有冰释前嫌的迹象。桂姨很识趣地走开了。

明镜叹气,随即问道:“你在家,那明楼也在家了?他人呢?”貌似口气不善。

阿诚在心里欢呼雀跃放鞭炮。这下好了,大姐回来了,明楼忠奸立辨。

明镜就像一面镜子,喜怒全挂在脸上,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立刻就能反映出来。以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个性,大哥要是真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,他能安安稳稳地呆在家里?

看我怎么扒了你这层皮。

阿诚想得挺美。

可当他看到明楼从卧房里走出来时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
明楼脑袋上裹着一圈刺目的白纱布,嘴唇惨白一脸虚弱,看起来像是受了极重的伤。

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?怎么过了一晚上,伤情还加重了?

“哎呀,你……你这是怎么了呀?”到底是亲姐弟,看见明楼裹成这个样子,明镜顿时脸色大变,慌得六神无主。

“大姐……您回来了。”明楼扶着脑袋说。

“弟弟,你这是怎么了?”

明镜一脸关切地凑近,一副想扒开绷带看看的样子。明楼挥挥手躲开。

“小伤,不碍事。不过是被几个小抗日分子袭击了,还不及您的鞭子来得狠呢。”

“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。我哪里下手这么没轻没重了。”

明镜向来是自己的弟弟自己打,从不假于人手。换了外人,想动他一根汗毛她都不干。

她抱怨道:“你说你在国外呆得好好的,干什么要回上海当那种官。现在好了,走在大街上都有人想害你。这可怎么好。”

“大姐啊,我知道您不想让我做这份工作。可我不做,就会有别人来做。由别人来做,那还不如由我来做。您说是吧。再说了,不管您是想让我辞职还是想把我赶出家门,您总得让我把这伤养好再说吧。”

阿诚一看姐弟两人情深意重的样子,顿觉没戏。明楼这出戏演得半真半假,好好的一面照妖镜竟然被他给油滑地糊住了。

待姐弟二人在餐桌上坐定,阿诚才半是沮丧半是气愤地走过去。

明镜在家,坐席上超过3个人时,阿诚一贯坐在明楼左侧。可此时他心中有怒,便提起了椅背,想要换个地方,离明楼远些。没成想这一搬之下,椅子像是生了根似的,竟然没搬动。

明楼目不斜视,看着桌上的餐盘,餐桌下的脚却牢牢勾在那只椅子的横梁上。阿诚握住椅背又拽了两下,纹丝不动。

“阿诚,你傻站着做什么,快坐下来吃饭呀。”明镜奇怪地看着他。

明楼也搭腔,“他呀,在国外呆久了,吃不惯家里的饭。非得饿他几顿才好。”

同时眼角朝他一扫,挪开了脚。

阿诚站得有些久了,再挪开椅子便显得不太自然,只得原地就坐。

“阿诚啊。”明楼说。

阿诚脸埋在碗里,头也不抬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今天的报纸给我拿过来。”

阿诚把脸拔出来,报纸从左手边拿起递到右手边。

明楼做出伸手去接的动作,却没接上,报纸掉到了地上。阿诚见他丝毫没有弯腰去捡的意思,只好自己钻下桌子。待到起身的时候,却被明楼一把扣住了脖子。阿诚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冒出桌面就被侧着按在了明楼的大腿上,后脑勺贴着明楼柔软的小腹,一只耳朵冲着天花板。

阿诚抬眼看去,明楼却只是盯着面前的煎蛋。他低头凑近阿诚的耳朵,嘴唇不动,脸上也没什么表情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:“我警告你,在大姐面前,你就算是演戏,也得把兄友弟恭这出戏给我演好了。”说完威慑性地拍了拍阿诚的脸,才算解放了他。

“阿诚现在还是跟着你吗?”明镜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。

“那是自然,我在哪里,他就在哪里。”明楼朝阿诚笑笑,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。

“你呀,就是不肯放过人家。自己选了这条路,还非逼着阿诚跟你一同蹚浑水。”

“那可不一定,他是自愿的。对吧?”

明楼踹了脚阿诚的小腿,阿诚只得一脸乖巧地抬起头:“是,是我自己要跟着大哥的。”

“我看你是被你大哥带坏了!”明镜无奈地摇了摇头,又问明楼:“你这伤给苏医生看过了吗?”

“苏医生这几天回老家了,我又忙,所以一直没来得及看。”

“那怎么行!阿诚,一会儿吃完早饭你就带他去医院,帮我看着他。”

“是。”

 

 

阿诚还真的带明楼去了陆军医院。见他在明镜面前装模作样的,阿诚简直要怀疑那伤是他拿红颜料涂的了。可送到了医生手上,拆开纱布一看,不禁又心疼起来。

伤口藏在发际线里,发根处的血已经结痂。清创的时候明楼一声不吭,阿诚站在一旁简直想凑过去给他吹吹,看那表情好像被砸的是他自己。

明楼看他那样,说,“你要是闲着没事干,不如去帮我多开点阿司匹林。”

阿诚“啊?”了一声,问道:“大哥您哪儿不舒服啊?”

“头疼。”明楼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:“本来就头疼,看着你我就更头疼了。”

阿诚扁扁嘴,去了药房。

“给我拿五瓶阿司匹林。”他说。

药剂师:“没有那么多。”

阿诚拿出派司,在他眼前晃晃。

药剂师:“那也没用,是真没那么多了,昨晚上来了个重伤员,药都被拿去救人了。还要的话得等,还在路上呢。”

阿诚:“那不是还有吗?”他指了指架子后排的小药瓶。

药剂师:“说那是治疗焦虑的,正常人吃了反而会焦躁。”

阿诚哦了一声,心说我现在就需要来一瓶。拿着两瓶阿司匹林扭头走了。

 

明楼上完药,包扎好。刚出诊疗室,就和特高课的两位长官碰了个正着。

 “藤田先生早,南田课长早。”明楼礼节性地探身。

“听说明楼先生被人袭击,不知伤势如何了。”藤田说起话来嘴唇上的白胡子一抖一抖。

“感谢藤田先生关心,不过是小伤,清理一下也就不碍事了。倒是您二位怎么有空到医院来了?莫不是……”

南田竖起手掌,用生硬的中文说:“不,生病的不是我们。昨天夜里,我们得到了一个共产党的转变者。但他伤势很重,一直在昏迷,直到今天早上才醒过来。”

“哦,原来是这样。”明楼会意,“所以这就要去审讯了?”

“明先生也要来么?”

明楼刚想说什么,南田又接着道:“不过这个转变者眼睛被打瞎了,短时间也恢复不了,怕是也审不出什么来。”

 

阿诚取药回来的时候,明楼已经不在原处了。他四下寻找,看见一间病房的门虚掩着,露出明楼的半张脸。

这伤号不好好呆着,到处乱晃个什么!

阿诚走过去,莽撞地一推门。

“大哥,药给您拿来了。”

病房里发出一阵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。

门打开,病房里满满的都是人。藤田在,南田也在。

一个伤员躺在病房中间的床上,眼睛被绷带蒙着,左手输着液,右手被拷在床边的栏杆上。方才的声音就是手铐与金属床栏杆撞击时发出的。

房里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向阿诚这个不速之客。

阿诚的目光滑过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脸,扫过南田的时候眼神刚好和她对上。他心虚地低下头。

“冒冒失失,像什么样子。”明楼端出了长官的架子,没给他好脸色。

“对不起。”阿诚做出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。

话音未落,床上那伤号又动了动,手铐拴着链子喀拉喀拉的响,刺耳的很。

阿诚皱皱眉,朝床尾挂着的病历表一眼扫过去。

 

许鹤,男,32岁。

药物过敏史:无。

右眼开放性伤口,左眼深度感染,视神经受阻。

身体多处复合型挫伤。

 

再往下就是一串看不懂的文字,医生的字实在不好辨认。

许鹤。许鹤。

阿诚的瞳孔猛地一缩,抬头朝那人的脸望去。

这个人,他认识。

 

阿诚在伏龙芝学习的时候曾见过此人,由于不是同期,交往并不深,只有一面之缘,攀谈不过寥寥几句。培训期间,许鹤就是出了名的好耳朵,听过的声音能很快辨认出来,记忆力也非同凡响。据说抄报的时候,不用动笔记录,用脑子就能默背下一整页枯燥无味的四位字码。

被认出来了!阿诚心下大震。

那么多年过去,他竟然还记得自己,抄报员的耳朵当真厉害。尽管被纱布蒙着眼睛,他对自己的声音明显有反应。

这样一个人无论落在哪一方,都将成为强大的武器。而现在,他落在了日军手里。

阿诚的第一反应是——营救他。

然而接下来的十几分钟,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。从明楼和他们之间的谈话来看,这个许鹤竟然叛变了。

许鹤受了重伤,说话还很不利索,断断续续的像一把卷了口的钝锯条撕扯着神经。阿诚开始呆不住了,手心里全是汗,被一个叛变了的同志认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。

明楼临走打发他去备车时,他也没敢吭声,只是静静地鞠了个躬就离开了。

南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。

“刚才那声音你有印象吗?”她问许鹤。

 

 

晚上,桂姨照吩咐沏了杯热茶给明楼端过去,刚下楼梯就听到书房里争吵的声音——

“外面的人排着队的想杀我,你不帮我也就算了,你怎么敢暗地里帮着外人查我!日本人给了你多少好处?我的主意你也敢打!”

这是明楼的声音。桂姨端着茶杯走进门口,只见阿诚站在那儿,气得脸都红了。

“我没有!”阿诚说。

“你还狡辩!”明楼一拍桌子站起身,“我昨天才开的保险箱,今天就有人来秘密搜查了。银行是你开车送我去的,保险箱是你看着我开的,除了你没人知道。钥匙除了办公室就是书房,我的东西放在哪里你最清楚。不是你还能是谁?要不是我在汇丰银行的朋友告诉我,我都不相信身边藏了你这么个白眼狼!”

“你怎么就肯定是我呢?就算保险箱是我看着您开的,可钥匙上也有号码吧,办公厅那么多人,都可能见过您的钥匙,您怎么不怀疑他们呢!”

“在你眼里我是傻子吗?我告诉你,我明楼行的端做得正,为汪主席分忧,我问心无愧!你是不是觉得靠上了哪座大山就能在新政府站稳脚跟,用不着我了。我告诉你,没有了我,你一文不值。别自作聪明,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!”

“被查说明日本人不信任你,别什么都赖在我头上!”

“滚!滚出去!”

明楼一指门口,阿诚负气转身正好看见一脸担忧的桂姨。

“你看什么!有什么好看的!”他一把推开桂姨,冲出门去。

走到客厅的时候正听见桂姨说:“大少爷今晚要宵夜吗?”

几乎脱口而出:“宵什么夜!你看他都胖成什么样了!”

他边吼边上楼,脚步很重,仿佛楼梯就是明楼的脸。

明楼整个人都愣住了,脸色铁青的对着桂姨:

“你看看他!当面就敢这么跟我说话!越来越不像话!”

桂姨面露怯意:“大少爷,阿诚只是不懂事,心不坏的。”

“我是管不了他了,”明楼摇摇头,看向桂姨,“可你是他的母亲,你得给我好好教教他。”

 

 

阿诚坐在书桌前整理文件,可心却静不下来,越想越恼火。

明楼也不会无故发难,但那事情确实不是自己做的。可既然不是自己,那会是谁呢。

他试图在脑海中整理出秘书处几个人的资料,比面孔更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他们身上的气味。

李秘书,身上有明家香的味道,但这不能证明他和明家有什么关系,毕竟明家香市场占有率本就高。

刘秘书,身上也有香水味,但不是明家香,而是一股清淡的类似酒的气味。

陈秘书,不擦香水,身上有股淡淡的火药味,看样子是随身携带手枪的。

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,到底是谁在背后做小动作,倒让他来背黑锅。

 

叩叩叩。房门被敲响。桂姨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进来了。

阿诚一看是她,心中五味陈杂。

“我不吃,你去端给大少爷吧。”他扭过头,不去看她。

桂姨却没走,反倒把托盘放到了他桌上。

“阿诚,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?”她四下看看,屋里唯一的椅子在阿诚屁股底下,又不好意思坐床上,只得尴尬地站在那儿。

阿诚也不急着搭理她,自顾自地在纸上写写画画,直到告一段落才不紧不慢地合上封皮推开。

“原谅你什么?原谅你差点杀了我吗?”表情很是轻蔑。

“我给医生看过了,那个时候,我是得了精神病啊。”

“你还撒谎!”阿诚激动地站起来,神经质地转了一圈,“说起来我倒要谢谢你,要不是你,我不会在这个家里长大,也不会有今天。”

桂姨摇头,“你人虽在明家长大,可终究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啊。”

“你想说什么?”

“下人终究是下人,你的处境我是知道的。在这个家里,只有我们两个才是能互相理解的。”桂姨看了看阿诚身上名贵的西装,用生了冻疮的手指拈住自己磨白的棉袍袖口,“我知道你急于出人头地,可是……”

阿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。自己看起来是这种人?

“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育我了?”阿诚打断她:“你当年那么对我,现在假惺惺跑来装什么母亲?你不觉得可笑吗?如果你是怕我离开明家,自己也会呆不下去的话,那你大可放心。在这个家里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话语权,你投靠的不是我,依附的人也不是我,我的去留跟你没有半点关系!”

“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呢?”桂姨一脸受伤,“我是真的想悔过啊阿诚,你就听听劝吧。”她眼中泪光闪闪,“我看见大少爷书房的合照里有你,这说明在这个家里他还是在意你的。你要是跟大少爷都闹僵了,这个家里哪里还容得下你。”

阿诚朝她瞥了一眼。和明楼说话的时候,他都有意识的避开外人。一来自己身份保密,二来明楼端着架子活到这把岁数,自己也不好当着外人驳了他的面子。没想到刚才动静实在太大,被她撞了个正着。

桂姨叹了口气,“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在吵什么,可是咱们做下人的,能忍的就忍忍吧。金钱也好,地位也好,不要和大少爷争。”

阿诚听她越说越离谱,不禁皱起眉:“没什么事的话,您还是回去歇着吧。”

听见她离去的脚步,阿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

他回想起桂姨刚才离开时的姿势,明明年龄还不过五十,却已经像一个老人。他又想起她磨损的袖口,和从袖口中伸出来的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。看样子受过不少苦。

她虽然不明就里,但似乎真的是来忏悔,也似乎是真心为自己着想。

真可气,人为什么要赎罪呢,可恨之人为何偏偏要有可怜之处呢,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简简单单的恨下去呢。

桌上的馄饨还冒着热气,他用汤匙喂自己吃了一粒。滚烫的馅料滑进喉咙,烫得他眼眶酸胀,眼泪直接掉进碗里。

他气恼地抵着碗沿推开,用力过猛,汤水荡了一些出来溅到桌上。

 

 

——

因为有人问了,索性就答一答。其实也没什么好答的ry

阿诚所有的表现都是真实的,但也都是在明楼的计划之中。原作中两人是同时拿着剧本演,这里是明楼独自一人拿着剧本,引导阿诚配合他演。阿诚目前为止都还被蒙在鼓里,但做出的反应都在明楼的掌控之中。

阿诚对大哥是敬爱,不是信仰,不是宗教式的狂热,会动摇是正常的。不过他对明楼恶语相向也不过是虚张声势,舍不得把他怎么样哒^_^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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