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脱闹海

【诚楼】屏息[四]

阿诚光着脚,从名为“家”的牢笼中逃亡,奔跑在冰冷的街道上。

他的脸上挂着两道干枯的泪痕,耳边回荡着自己脆弱的喘息。他破旧的衣服上满是油污,衣物的遮盖下,身上尽是伤痕。

穿过街道,巨大的黑色汽车在他瘦小的身前停住,发出刺耳的急刹。他飞快逃开,将司机的咒骂丢在身后。

因为奔跑,也因为不断回头张望的动作,视野里的一切都在不断的起伏、摇晃、旋转,失去平衡、无法聚焦。

他路过行人,看见一张张或是漠然,或是无奈,或是嬉笑的脸孔。那些脸孔叠加起来,像一张张白色假面从高处俯视着他,朝他扑来,压得他呼吸困难。似乎他们全都是帮凶,是母亲的帮凶。

他在这群假面中穿梭、躲避,不觉间,一头撞上了什么。

他抬起头,看见了光。

“怎么了?”被撞的那人矮下身来,“怎么哭了?”

自己呆呆的愣在那,忘记了身上的疼,忘记了自己在逃亡,也忘记了哭。那样子一定很可笑,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条河道。可是他不在意,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的人所吸引。

他从未见过生得这么好看的眉眼,谪仙一样面孔。

那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赤脚上。阿诚羞耻的向后瑟缩,他脚上满是冻疮,因为跑了太久,沾满了污垢,脚趾冻得通红,趾甲也不知多久没剪过了,小兽爪子一样尖尖的戳着。

这样的丑陋,不该出现在那么美的眼睛里。

男人果然皱了皱眉,却是朝他展开臂膀。

阿诚感到自己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,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。

 

 

早6点,阿诚幽幽转醒,发现自己躺在军统北平站的床上。

肩上的新伤隐隐作痛,提醒他又多活了一天。

他坐起身,回味了一下方才的梦境。或者说,是他儿时的记忆,他第一次见到明楼的情境。

最美好的梦也不过如此罢。可这竟不是梦,而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现实。

在人生最糟的时刻遇到了最好的明楼,他有理由敬慕他。

 

洗漱完毕,阿诚披着外套还没来及穿好,王天风便一阵风似的推门进来。

这三年里,明诚名义上虽然是他的下属,但实际上只和他打过两次照面。第一次是送他来的时候,第二次是现在。或许是因为上下级关系并不那么真切,因此对他依旧是有尊敬而无谦卑。

“王处长。”阿诚匆忙拉着外套衣襟,朝他敬了个礼。本就是王天风来得过早,他也犯不着见了长官就紧张。

对阿诚的衣衫不整浑不介意,王天风把手里的资料夹往桌上一放,说:“打开看看吧。”

翻开来,最上面的是张中华日报,一张深藏在脑海深处的脸毫无征兆的闯进视野。

记忆中明楼的样貌和照片上的渐渐重叠起来。阿诚突然觉得胸口发紧。

实在是太久没见了,他忍不住多看了会儿,才注意到一旁的标题——

 《一个和平的缔造者》几个大字刺目的杵在明楼的照片旁边。

意识到这是他的新任务,阿诚抬起头:“这是你们给他安排的新身份?”

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。”

“你什么意思?”

“字面意思,”王天风坐下来,靠着椅背,一副悠悠然的样子,“他可是带着军统的密码本和电波频率叛逃过去的。军统的档案里查不到他在执行这种任务。”

阿诚着急了:“这不可能!大哥他不可能叛变!”

王天风还是面不改色:“我只是告诉你查得到的消息。至于是不是叛变,这你应该去问他。冲我嚷嚷个什么劲。”

阿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有“问”的余地,那么至少能说明自己的任务不是前去暗杀。

他略一皱眉:“要我做什么。”

“假叛变。利用他的身份,进驻汪伪政府,成为楔进去的一颗钉子。”

“您是说潜伏?”

“还有窃取和传递情报。”王天风补充道。

“可我是行动组的,搞情报不是我的专长。”

阿诚对此次的任务十分抵触。原本利用明楼打入军统就已经很让他内疚,现在还要再次利用他打入新政府。即便此后天天都能见到明楼,也让人高兴不起来。

“专不专长我说了算。你是上海长大的,又是明家收养的孩子,你的身份最合适。”

“我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。”阿诚还是摇头,“您别忘了,我可是他亲手送进军统的,一出现在他面前我就暴露了。大哥才不会相信什么假叛变。”

王天风笑,“即使被他发现了也没关系。他知道,如果他暴露你抗日分子的身份,你就活不成。若是阻碍你进新政府,让你完成不了任务,你还是只能回来接受处分。他那么疼你,怎么舍得你死。”

是了,这才是自己被选中的原因。

王天风笑得很恶劣。看来三年前,明楼为了自己跟他差点动手的情景还深深印刻在他的脑子里。

但这么一来,他和明楼之间的那点兄弟情谊怕是要被消耗殆尽了吧。

“我不想利用他……”阿诚已经放弃挣扎,只是单纯的抱怨。

王天风抬眼看他,缓缓地说,“你没得选。”饱经风霜的眼中似有不忍。

他推过一套衣物来。深蓝色的长大衣,戗驳领,剪裁体面、衣扣精致。

这衣服……太奢侈了吧。

阿诚拿在手上端详,上好的毛料,触手顺而不扎。

王天风说,你可是去当汉奸的,你见过哪个汉奸衣着过时、袖口发白的。

好嘛,贪图富贵、爱慕虚荣两块牌匾哐当砸在阿诚脑门上。

王天风问,你的伤怎么样了?     

阿诚说不碍事。伤口愈合的很好。又问,王处长怎么知道我受伤的事。

王天风说,我人不在这,也一直在关注着你。你很优秀,所以这次行动非你不可。

他看着阿诚穿戴妥当,又目送他离去,才在桌上缓缓摊开信纸。

 

 

回上海的途中,阿诚就拿着那份印有明楼照片的报纸,翻来覆去的看。将那篇文章逐字逐句仔细的读,没找出任何想要的信息,只好盯着那一方小小的照片发呆。照片里的明楼熟悉又陌生。

他没给家里打电话。或许是近乡情怯,又或许是不知如何面对家里的人。明家抚养他长大,而他却要来演一出农夫与蛇的故事。

然而不论如何逃避,人还是到了明公馆。

站在不远处,自下而上的望着那座白色的西式建筑,阿诚第一次有了实实在在的罪恶感。这是名为家的地方,而自己的出现,将让它沦为战场。

 

女性尖厉的嗓音从公馆里传来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
明镜蹬着高跟鞋从家里走出来,一脸的气急败坏。怒色沉淀在她精致的面孔上。

“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!”她一边疾走一边回头呵斥:“一个星期之后,要么你辞了这个不三不四的官,要么就别回来了!”

她急急地上了一辆小汽车,啪地甩上车门。

接着,明楼的吼声也从屋内传来,“这是我家!我哪儿也不去!”

明镜显然没有看到阿诚,她的车绕着公馆前的小花坛转了半圈,在阿诚眼前呼啸而去。

明楼从屋内追出来,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远去的车屁股。

他穿着件针织毛衣,站在廊下,还喘着粗气,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进视野。

 

然后他转过脸来。

“阿诚?”明楼原本皱着的眉头舒展开,高高地扬了起来。然而惊喜之色只是一闪而过,很快被残留的愠色替代了。

阿诚有那么点失望,或许他高估了自己,明楼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喜爱自己这个所谓的二弟。

他很快调整好脸上的表情,笑了笑,向他走去。

“——大少爷!大小姐的箱子忘拿了……”一个妇人从门厅走出来。

阿诚生生收住脚步。

这么多年过去,他以为他都忘了,可那些记忆却像是篆刻在骨髓之中,擦不掉抹不去。

妇人——也是他曾经的养母看见了他。她手里提着皮箱,穿着身素色棉袍,抹了粉的面皮上的表情换了一拨又一拨,比川剧变脸还精彩。

“阿诚……”她终于出声,面露尴尬之色。

阿诚眼一闭,抬起下巴,浑身剧震。一股寒意从空气中渗入毛孔,刺入肌理,扒着骨缝要钻进去。

没想到一别三年,此刻竟是家门难进了。

本能的,他转身就想逃走。

“阿诚!等等!”明楼叫住他,语气中带着恳切。

阿诚愣住,明明心里是清楚的,却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。

“才刚回家,门还没进呢,这就要走?”明楼顺着阿诚的目光看到桂姨,朝她摆摆手,让她把箱子给明镜送去,自己则朝门里走去。

阿诚跟上,却在门口停住,眼睛死死盯住桂姨的背影,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外。

“怎么回事?”他抬手指着桂姨消失的方向,“她怎么会在这里?”

明楼虎着一张脸:“才刚一回来,就这么质问你大哥吗?”

阿诚习惯性地低头挨训,却并不想进门。

“那个,是这样,你先进来。”明楼朝他招手。

阿诚倔强的杵在门口,岿然不动。

明楼叹气:“桂姨老了,身体又不好。这不,就是想来混口饭吃。这年头谁都不容易,大姐心软,也就同意了。”

阿诚激动地开口顶撞:“你们让她回来,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!”

“可……我们怎么知道你这时候要回来呢?”

“也对,”阿诚赌气道:“我不在的时候,这个家早已变了样了,哪里还有我的位置。”

这人怎么就是养不熟呢?

明楼喝道:“胡说什么呢!这是你家!”

阿诚自知失言,却还不愿认错。

见他不动,明楼又叹气,“过来,让我看看你。”

他说,让我看看你。

太温情了。

若是直截了当的发号施令,或许阿诚还会有反抗的余地,可他没有。简简单单五个字,阿诚拒绝不了这个。

他望住明楼的眼。

那人在心里落下了一粒种子,漫长岁月中,种子悄无声息的生出细密的根系,经络般笼着他的心脏。而种子的主人就像留下基因的始祖,他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控自己的心跳。

紧攥的拳头松开了。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拨动。这么多年过去,他还是要栽进同一个坑里。

“大哥……”

他走进去,大门在背后缓缓合上。

 

 

书房里。两人坐在沙发上。

明楼坐在正席,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只茶杯。阿诚坐在侧位,双手交叉握住,拘谨得很。

“阿诚,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?”

阿诚点头。可这话,该从何说起呢?

对于明楼,他就像蒙在一张面具后。他想了三年,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再相聚,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,即便大哥不接受自己的策反,他也要毫无保留,毫无欺瞒的把这张面具摘了。亲口告诉他,自己的选择是多么崇高而伟大。可人有的时候就是身不由己,此刻,他不但无法把面具摘了,还得在他面前多戴上一层。

“你回上海干嘛来了?”明楼拿起茶杯,“那疯子舍得放你回来?”

“我不想干了,”阿诚脱口而出:“那日子成天打打杀杀,不是人过的。我干不下去了,就想来投靠您。”

他刚一说完就觉得这理由编得也未免太粗糙了,连他自己都不信。

见明楼没笑话他,便递过去一个小心翼翼的眼神:“大哥,您是真的当了那……当了那什么了?”

明楼反问:“哪个什么?”

看他的表情显然不是在装傻,阿诚也就不再试探,打直了腰杆粗声粗气的替他答了:“财政部经济司首席财经顾问,特务委员会副主任,外加一个海关总署督察长。”

“研究得还挺透彻。”明楼语带嘲讽,抿了口茶,合上杯盖,“你没听见大姐怎么骂我的?”

“我听见了。但我也知道她做出的反应,都是您引导她那么做的。我不信她的话,我要您亲口告诉我。”

“告诉你什么?”这已经是第三句反问了。

“大哥!”阿诚急眼了,站起身来:“当年你加入军统没告诉我,是因为不想把我卷进去,我能理解。可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呢?”

“你看到的就是事实。”

“这怎么可能呢?我不相信您会叛变。”

“你这不也叛变了?”

“那是因为我只想跟着大哥,为大哥做事。”阿诚把早就想好的说辞背了出来。

“为我做事?”明楼拿鼻子冷哼了一声:“我看是军统想要你通过和我的关系在新政府谋个职位吧!”

他加重了语调,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个来回,最终朝地上用力的点了两下。手指下划代表着强调和权威,此刻怕是两者兼有。

阿诚闭了嘴,他就知道这行不通。

明楼多么智慧的一个人,军统的把戏根本骗不了他。然而明楼也该知道自己没得选,军统留着他明楼的命想必是有利用价值。如果不达成指令,明楼就没有了利用价值,他们之中必须死一个。

“我可以给你一个职位,”明楼说:“不是因为你,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。”

他顿了顿,指着阿诚的鼻子警告:“还有,我不管军统给你的任务是什么,别把我牵扯进去。”

阿诚点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
任务虽然是完成了,可他心里一点也不舒服。

 

正情绪低落着,大门咔嚓响动。桂姨回来了。

阿诚皱起眉:“我还是出去住吧。这屋子里有她没我。”

“觉得委屈是吧”,明楼挑眉,“以后委屈的事还多着呢。我告诉你,你必须回家住。否则新政府没你这号人!”

 



嘴炮了一章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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