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方杜】梁山7
7.
杜见锋醒来的时候还是那个姿势。
腿圈着，人肉枕头也在，看来人还没跑。
他打着哈欠想伸个懒腰，忽然觉得手臂无法动弹。睁开眼，看见的却是一张冷若寒霜的脸。
“起来。”方孟韦用一把生锈的猎刀逼住他，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不带温度。
杜见锋看着那把猎刀，又低头看看自己被五花大绑的上半身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。
小鬼头趁着自己睡着，用脚勾来绳索，把自己当粽子捆了。
依他从前的性子，他早该破口大骂了。此时却只是哼笑着摇了摇头。站起身，跟着方孟韦走出了山洞。
雪下了有一尺厚，踩上去嘎吱作响。两人一前一后地朝下山的方向走着，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。
“这就开始抓我回去了？”杜见锋背着手，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，优哉游哉地，一点儿也不像被俘的样子。
“我说过，你不杀我，我还是要抓你。”
“为什么呀？你怎么非要跟我过不去？因为你是党国的人而我是土匪？还是因为上头给你下了命令？”
方孟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：“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。”
“你能不能有一回不听他们的话？用你的脑子想一想？恩？你了解我吗，你知道我的弟兄们是什么样的人吗？”
什么样的人？
回忆着杜见锋的履历，又分析这半年来他对杜见锋的了解，方孟韦也有些困惑。
“杜见锋，我看过你的履历。像你这样战功累累的将士，留在国军，前途一片光明。你为什么要叛变？为什么要和共产党沆瀣一气？现在共产党不容你，国民党也不留你，你后悔不后悔？”
“一片光明？”杜见锋嗤笑，“小子。有些事情，不是你想当然的。你就算再精忠爱国，可你的那个国、那个政府还真不一定待见你。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反吗？那老子就告诉你。五年前，我们201旅在阳城扎了营。那地界鱼龙混杂，土匪、地主、八路军、小日本儿，全都想在那儿分一杯羹。后来鬼子来了，总部下令我旅部保存实力，让共产党和小鬼子斗个够，我们隔岸观火，坐收渔利。你说说，这算什么狗屁命令！就共产党那几杆破枪怎么和装备精良的小鬼子斗？让我们按兵不动，受苦的不还是咱阳城的老百姓吗？老子是军人，军人就是要保护老百姓，要老子当缩头乌龟，老子不干！所以，我就和那帮土八路联了手，一起打鬼子。”
方孟韦不搭腔，由着他继续说。
“那一仗是真是惨呐。我手底下一半的弟兄都填进去了，土八路那边更是连团长都搭进去了。战斗持续了小半个月，最后小鬼子粮食打没了，只好撤兵，我们这才保住了阳城。本以为这事到这就算完了，可没想到仗打完了以后，军部派人下来，下令要我们拿剩下的一千多号弟兄和八路军的残兵拼命。还说我抗命参与了对日作战，要撤我的职。
“都是枪林弹雨里淌过来的，弟兄们和八路军处了好些日子，早习惯了将后背交给对方并肩作战。这时候要他们调转枪口去打共产党，换了谁都不乐意。更何况双方都经历了惨烈的战斗，战士们疲累不堪，谁也不想再战了。你说，当初鬼子来的时候不让老子参战，等鬼子走了，打咱中国人自己倒是挺积极。这他娘的像话吗？所以我去指挥部抗议，说这活老子不干了！上边当时就把我给拘了，说我通共，要毙了我。弟兄们听到这消息，立马就坐不住了，连夜冲进了指挥部把我救了出来。”
方孟韦听着他将事件的原委一一道来，又结合自己在卷宗上看到的对于这次兵变事件的叙述，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他辞了北平警察局副局长的职务，来到这里穷山恶水，一半也是因为不满当局的命令。只不过他不如杜见锋那么冲动，能忍则忍了下来。
看着杜见锋的背影，方孟韦腾得生出一丝妒忌。
他们原本同为党国军人，同样接到了上峰荒唐的命令，如今站到了对立的阵营，究其原因，杜见锋不过是做了自己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。
就像是冲出牢笼的兽，一旦迈出那一步，迎接它的既有海阔天空的自由，也有虎视眈眈的枪口。冲出去了，危险和解放并驾齐驱。留下来的，就还得慢慢熬下去。
方孟韦意识到这种想法很危险。他看着杜见锋，就像是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看见了在草原上奔跑的猎豹。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诱导着：看，这才是你渴望的。
没来由的，一股近乎阴暗的厌恶自心底升起。
杜见锋走在前面，既看不见他的表情，也不知他心中所想。只是自顾自的继续道：
“曾经有个女共党告诉我，说人生在世，最要紧的就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。我违抗军令是枪毙的死罪，但与八路合作打小鬼子，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！你问我后不后悔，现在我告诉你，我不后悔。只是……连累了我这帮弟兄。”杜见锋叹了口气，脚步停了下来，“方团长，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？”
他转过身看着方孟韦，后者扬了扬下巴，示意他说来听听。
“我手底下几百来号弟兄，跟着我一仗一仗刀头舔血一路走过来，都是过命的交情。你捉了我之后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，但我希望你能放他们一条生路。当初他们跟着我叛逃到山上，吃了不少苦头，我不能再让他们跟着我一起背负骂名。这事儿，你能答应我吗？”
方孟韦望着他冻红的鼻尖轻声发问：“你相信我？”
回答他的语气没有半分犹疑：“别人我不相信。你，我信。”
方孟韦微微睁大了眼。
看着他不敢承认的渴望，看着他身后纤尘不染的白皑雪原。
万种煎熬化作巨兽在体内横冲直撞。
“你不该信我。”
他抽出腰间的猎刀高高举起，向杜见锋砍过去。
杜见锋不躲不闪，双眸笃定一瞬不瞬。
手起刀落。
白刃擦着杜见锋的面颊挥下，划断了他身上的绳索。
手指脱力，猎刀沉沉地砸进雪里。方孟韦抬起头，叹息化作一团白雾。
“杜见锋，你走吧。”
憧憬是最可怕的感情啊（小方你完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