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脱闹海

【诚楼】屏息[一]

找个地方,放飞自我。


1935年冬。

杂物间的门从外面反锁着,没有窗户,没有灯光,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和焦虑。

阿诚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,在这里他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像犯人一样等待着最后的宣判。

他的大哥明楼和王天风在门外压低嗓音争吵着,更准确的说,像是两头野兽在相互撕咬着,发出家具倒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。

阿诚从门缝向外看去。狭窄的视野里,王天风甩开拽着他衣领的明楼,手指着自己的方向冲明楼咒骂着什么,然后拉动枪栓朝他走来。

阿诚本能的向后一退,被散落的杂物绊住摔倒在地。

 



十个小时前,阿诚正坐在自家的书桌前,腰板挺得笔直。

巴黎的冬天虽然寒冷,居所的暖气倒是开得很足。因此他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衫,为避免沾污墨迹,袖口挽到了小臂。

一个人住久了,写起信来不免有些絮絮叨叨,啰里啰嗦像个独居老太太。可一想到这些文字会经那个人的眼,便又不由的在言语间克制。

信写完了,他将那沓稿纸推远了些,并不急着封装。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。将完成的书稿放置片刻,过后去审,删去那些自己都觉得肉麻的部分——通常是想着那人的时候写下的。尽管那部分文字也并不露骨,他仍是不愿意让人窥见了去,写下来纯粹是过过笔瘾,并不打算拿给谁去看。

撂了笔,打开窗。本意是屋内暖气太足,想开了窗透透气。没成想桌上那沓信纸竟鸽子似的从二楼破窗而出,飞了出去。真是思念成疾,连笔下的字都成了精,妄想漂洋过海去见他。

阿诚从窗口探出头向下看去,意外的,正看见了那个“他”。

他手里拎着个长形皮箱,像是被信纸发出的沙沙声吸引住了,抬起头,从飘扬的信纸间看上去,正碰上阿诚。四目相接,他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。

大哥。明楼。

阿诚反身离开窗口,压抑住脚步的频率,步子却不自觉的迈得大了些。待到下楼来,明楼已经将飘落的信纸收拾好,拿在手里整整齐齐的一沓,皮箱就那么搁在脚边。

阿诚走过去,在距离他两步的位置站定。半年未见,目光黏在那张脸上就挪不开了。

明楼的脸上有些疲惫之色。也是,飞机上是睡不好的,更何况从上海那么远的地方飞过来。头发微有些乱,估摸着也是在飞机上打盹的时候蹭散的。

“傻愣着干嘛,不认得我了?”

明楼在他面前摊开手,像一个迎接拥抱的姿势。阿诚便拥上去,像幼童扑进父母的怀里那样。随着年龄渐长,往后再想做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也不大好意思了。

下半张脸埋在明楼肩膀的衣料里,耸耸鼻子,眨眨眼。

一声“大哥”闷在明楼的冬衣里。

到底不是能轻轻松松捞在怀里转圈的幼儿身量了。明楼被他撞得倒退半步,嘴里笑骂着“老腰老腰”,抓着他的肩膀,把他从怀里剥下来,上上下下打量着。

“长变样了。”他说。

“哪有。”阿诚笑起来,总算是找回了呼吸。“大哥这次回来,怎么不早通知我,我可以去接你。”

“用不着那么麻烦,又不是不认得路。”

“那个,”阿诚用下巴指指明楼手上的信纸,“您看了吗?”

“怎么,还不让看?”

好吧,肯定是看到了。

“也不是……反正也是给家里的。”阿诚低下头。

明楼抿着嘴笑。

“给点意见?”

“要我说吧,字写得不错,内容嘛,太过冗杂,还有有些主次不明。”

阿诚松了口气:“这您就不对了,家书又不是小说,用不着跌宕起伏卖弄文采。我就是想平铺直叙,面面俱到。”

明楼斜眼瞧他,“不谦虚。”

“行了,快进屋吧。瞧你,这么大冷的天,穿这么少跑出来,再着了凉。”

“大哥怕冷我不怕!我年轻!”阿诚提起明楼的皮箱,做出一个展臂的姿势,笑出一口大白牙。

“嘿你小子,皮痒是吧。”


两人说笑着进了屋。

明楼的房间在一楼。他打开房门,看着空空荡荡的木板床顿时傻眼。

“阿诚,我被子呢?”

“我哪知道你今天回,什么都准备。”阿诚解释到,“怎么你现在要睡?”

“倒时差。”

“那您等着,我现在给你铺床。”

“等不了了,我睡你房里。”明楼当机立断的抬腿上楼。

阿诚“啊?”的一声追上去。

“啊什么啊,不乐意啊?”

“……不是。”

“难不成你大白天的还要睡觉?”明楼挑眉,“我倒是不介意跟你睡一块儿。”

阿诚吓了一跳:“诶别别别。”

他一点也不认为跟明楼躺在一张床上,自己还能睡得着觉。

明楼才懒得理会阿诚心里的小心思,手脚利落的脱到只剩下衬衫,踢掉鞋,一骨碌钻进阿诚的被窝,脸朝下半埋进枕头里,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。

“可算挨着床了,”他朝阿诚一指,警告道:“不准打搅我睡觉啊。”

阿诚看了眼床上隆起的被子,又低头看了看被丢在一旁的衣服,认命的替他挂上。

这位大少爷在上海的家里总是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势,而到了巴黎,面对阿诚一个人的时候,虽然依旧是严厉又温和的大哥姿态,却又多了几分随意。比如说他会用明台的那种“坐没坐相”的姿势半躺在沙发上看书,比如说他会和自己裹着一张毛毯聊天聊到直接睡着,再比如说像现在这样,理所当然的霸占别人的床。

任性的大少爷。

轻手轻脚的收拾好明楼的衣物,替他掩了掩被角,坐在床边看了会儿,发觉无事可做了,只好退了出去。

方才上楼上的急,明楼的箱子被他撂楼梯口了,这会儿看见才想起来。他重新拎起来,放回明楼的房间。这里面也不知装了什么,沉甸甸的很有分量。

这两年,阿诚已经摸出规律来了。每次王先生来的时候,大哥就会提上这只箱子。他随口问过大哥箱子里的内容,却得到一句“小孩子别多问”,只得作罢。

明楼并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,他虽然好奇,但并不执着,更不会悄悄打开看。

反正他也有自己的秘密。


他在脑子里把贵婉交待的任务迅速地过了一遍——

潜伏在特务处的同志“漏斗”意外暴露,但对方并没有立即处决他。对组织来说,他是功臣,必须营救。为此他们决定与蓝衣社做个交易:以情报交换人质。

阿诚要做的事情很单纯,他只用带着情报与蓝衣社的人接头,同时将“漏斗”带回来便大功告成。鉴于这是他的第一个接触党外人士的任务,交换的过程中,烟缸会带着人在附近策应,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序。

此外,组织上还需要一位同志接替“漏斗”的工作,与长期潜伏在蓝衣社的同志接上头,为日后的远期计划做准备。只是这并不是阿诚需要操心的事,毕竟潜伏工作除了需要专业的技能和坚定的信仰,契机也是格外重要。

他看了看表,待到夜幕降临,就是他行动之时。

 


下午,阿诚老老实实的去上了课。再次和明楼说上话,已经接近晚饭时间。

“我还以为我毕业之前您都不回来了。”阿诚切着洋葱说。

租住的这套房子厨房是开放式的,典型的西式格局。虽说没有中式那么隔离油烟,但好处也是有的——他可以一边准备午餐一边观赏坐在厅里看报的大哥。

是的,观赏。明楼是好看的。就像橱窗里买不起的奢侈品,即便无法占有,看看总是好的,幻想……也不犯法对吧。

此时此刻,这件奢侈品刚洗过澡,正套着件绒质的睡袍,半个脑袋都埋在厚厚的翻领里,修长的小腿从睡袍的下摆支出来。

赏心悦目,阿诚几乎想哼段小曲。

只是那张弧度美好的嘴唇并非只是长着好看的,一开口就没再给他继续悠闲下去的余地:

“怎么,我不在,你逍遥了半年还嫌不够?”

阿诚的手顿了一下。

在这半年里,他瞒着家里人去伏龙芝培训了4个月。难道大哥察觉到了什么?

他迅速地在心里将每个环节都回顾了一遍:一个月前回到巴黎的时候,门窗上的记号完好,没有人闯进来过。在伏龙芝学习期间,学校里有人帮签到,没有考试,没有论文。每周有按时和家里通电话,公寓的电话也转接到了伏龙芝。没有破绽,明楼不可能会知道。

阿诚安下心来,咧嘴一笑:“哪能啊大哥,您回国吃香喝辣的,我可是一个人呆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。我啊……是真想您呐。”他抬头朝明楼看去,并不畏惧与其四目相对。不管怎么说,最后那句绝对是真情流露。

明楼笑笑,意味不明地哼了声,像是一个“算你过关”的信号,随即哗一下合上报纸,抱臂看着他,摆出一副盘问的架势来。

“平日里都干些什么?”

“学生该干的事呗,上上课,看看书,和同学们四处转转。”

“功课怎么样。”

“向来是全A。”

“生活上呢?”

“您是指哪方面?”

“我看到你桌上的烟缸。”明楼顿了顿,扬起一侧眉毛,“你抽烟了?”

那是贵婉的烟缸,玻璃质地,几个简单的切面设计,再普通不过了。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头时用过的,之后便被阿诚随手锁进了柜子。这两天拿出来当镇纸用,没成想信纸没镇住却被大哥瞧见了。

阿诚脸色变了变,随即意识到这个表情被明楼看得一清二楚。

“没什么,我就是一个人的时候……想家了。”阿诚垂下眼睑,绒绒的睫毛在脸上圈成两把小刷子,抖呀抖的,看起来委屈极了,“大哥要是不喜欢,我戒了便是。我听大哥的。”

一句话便让那瞬间不自然的表情变得合情合理,不合情理的是他的房间连个烟屁股都找不着。

好在明楼没有追问,他只是长长的吁了口气,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消散于无形。

“怪我,你总是最听我话的。要不是因为我太忙,疏忽了你,也不至于让你……染上这种毛病……”

阿诚迎着明楼一脸复杂的表情,觉得捉摸不透他。虽然他从来就没能琢磨透。

 


正僵着,门铃响了。明楼收回目光,阿诚前去开了门。是王天风。

“王先生好。”

阿诚笑着把人迎进来。对于这个人的到来,他丝毫不感到意外。倒是屋子里的另一位主人不大乐意。

“干什么你,这个时间找上门,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。”明楼都懒得起身,一脸嫌弃地看着来人。

“你们吃香喝辣的,我可就惨了。这不,还饿着呢。”王天风像进自己家里一样,挂了外套直接就在餐桌边坐下了。

“疯子我可告诉你,我可是才到,您行行好,能不能给我点时间休息。”

“歇一天也该够了。怎么,打扰你们二人叙旧了?”

“哪里。”

“正是。”楼诚二人同时搭腔,意思却大相庭径。

明楼瞪了眼赔着笑的阿诚,转头向王天风说:“我跟我们家孩子半年没见了,刚说上话呢,你就不能晚点来?”

“你们说你们的,我负责吃饭。”王天风大度的摆手,“还是说你们的话,我不能听?”

“王先生哪里话,饭一会儿就好。”阿诚笑答。下意识的,他不想和明楼独处,总觉着如果任由对话继续下去,有些问题他根本回答不了。王天风来了,倒是成了他的挡箭牌。

吃完饭有空吗?晚饭的时候,明楼这么问道。

没有,阿诚说,晚上跟同学约好了要自习呢。

明楼点头,看了眼王天风,没再说什么。

 


阿诚并没有和谁约好要去自习。

吃过饭出了门,他就躲在离家不远的地方。明楼他们前脚刚一出门,阿诚后脚就跟着溜回了家。

根据以往的经验,明楼刚到巴黎应该会去学院露个面,然后被学生中的拥护者或是外国美人缠上大半个晚上,而王天风作为客人又不可能独自呆在他家。退一步讲,即便明楼中途回来,他也可以推说是东西落在家里回来拿。不过目前看来,他的判断是正确的。

阿诚在穿着衣服在床上躺了会儿,满脑子都是晚上的任务,也打不起精神干别的。

烟缸决计不能再放桌面上了,光是看着就心虚,还是丢了的好。他起身取了烟缸拿在手里掂了掂。掂到第三下的时候,电话铃响了。他吓了一跳,随即回过神来把烟缸扔进垃圾桶,大步走进客厅。

电话铃声持续响着,手都搭在听筒手柄上了,不知怎么,阿诚突然做贼心虚了起来。他是偷溜回来的,这电话接起来,要是别人还好,可万一是大哥……接还是不接,阿诚有些拿不准了。正纠结着,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耗尽了耐性,整个空间又回复了平静。

阿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。没等他缓过劲来,门外响起了脚步声,目标明确的奔着自家大门的方向来了。听响动是两个人,其中一个是女性高跟鞋的声音。紧接着门锁发出一阵喀拉声。

莫不是大哥带女人回来了?

这未免也太稀奇了。

他来不及细想,闪身躲进了二楼卧室。

 



*军统前身是复兴社下组织“力行社特务处”,文中简写为“特务处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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